易纲讲座：关于必一运动数字人民币的思考与讨论

　　必一运动7月5日至7月7日，中国数字经济发展和治理学术年会首期“数字经济青年学者讲习班”在清华大学顺利举办，以专题讲座与研究交流等形式，助力数字经济领域青年学者成长。7月5日，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金融学会会长易纲出席讲习班开班仪式，并作题为《数字人民币》的特邀讲座。

　　非常感谢白重恩教授的介绍，感谢江小涓老师的邀请，很高兴能够到清华大学与大家一起交流讨论。讲习班的主题是“数字经济”，我这次分享的主题聚焦于数字人民币的理论与实践。我国数字人民币已经开始试点，有正式的标志，英文名字是E-CNY，相关工作在全世界比较领先，其他中央银行也都比较关注。

　　历史上每一次的货币形态的变化都是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所推动的。从最早发现的春秋战国甚至于更早的钱币，到宋代的交子等，然后到人民币，这些都是中国所经历的货币。当前，我国主要的支付手段包括手机支付、现金、银行卡等。此外，每一种货币形态，都有对应的钱包或者承载工具。历史上怎么样做钱包？比如拿线把钱串起来，这是一种方法；比如拿布袋子皮袋子做成一个包，也是一个钱包。现在电子钱包，在携带和支付方面更加方便。数字人民币的研发和推广也是受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发展推动。

　　首先从理论上定位数字人民币。货币有三大职能，一是定价、二是支付、三是价值储藏。人民币由人民银行代表国家发行，有计价功能，以元为单位，现在差不多7.2元人民币等于1美元，这样一个币值单位比较适中，从长期看也是非常稳定的定价。在三大职能中，支付是货币的基础，数字人民币聚焦于支付，但支付的前提是有一个定价。例如我们商店里的商品都有一个价格，用别的东西也可以支付，但是用比特币支付、用黄金或其他的一般等价物支付，都没有用人民币支付方便。货币的另外一个功能是价值储藏，这个功能是在数字人民币的讨论和研发过程中希望淡化的，如果数字人民币成为一个储藏价值主要渠道，会产生其他的一系列问题。

　　数字人民币聚焦支付问题，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可以提高货币发行和央行支付系统的效率。第二，可以为现行电子支付体系提供备份和升级。现在我们有银行卡支付，还有支付宝、微信等支付平台，数字人民币作为通用型支付工具，可以在以上所有的支付渠道中流通，并提供更好的基础设施、更好的平台。第三，可以推动普惠金融，使得一些目前没有得到银行账户体系服务的群体能够享受到更多的金融服务。例如在服务偏远地区居民和低收入群体，老年人和行动不便群体，以及短期来华的外国人士等方面，都可以发挥积极作用。

　　数字人民币是我国的法定货币，跟现金一样，其价值基于物权。物权概念在法律上是谁占有、谁拥有。现在国际讨论中一个比较热门的词是tokenized deposit，即代币化的存款。但是实际上token是代币，价值是基于物权的。但deposit即存款是一个资产负债的概念。物权和存款在支付和交易过程中的法律属性差异很大。物权的价值可以直接转移，存款作为银行负债在转移过程中必须要经过银行这个第三方，不能直接转移。所以tokenized deposit的具体性质及其含义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但数字人民币的性质是清楚的，是货币，其价值基于物权，物权转移的同时自动实现价值转移。

　　另一个讨论较多的问题是数字货币的应用定位，是应该聚焦零售支付还是批发支付？零售支付可以直接服务居民和企业，而批发支付是银行等金融机构间的支付。一个国家的支付系统由央行负责，在统一的支付系统下，可以实现银行之间的转账。现在欧洲试点的是批发的数字货币，先聚焦在商业银行之间的转账与清算，美联储考虑数字货币的第一步也是批发的支付业务。中国的数字人民币考虑聚焦在零售支付。聚焦到零售才能对刚才提及的提高效率、提供支付系统备份和推进普惠金融这三个方面提供最大幅度的改进。

　　中国的数字货币在全世界都是比较领先的。在研发和推广数字人民币的过程中，我们坚持三个原则，人民性、市场化、法治化。第一，考虑人民性，为老百姓服务。第二，考虑市场化，设计了双层架构，不打破现有商业银行格局，在整个过程中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整个数字人民币生态都是充分竞争的。第三，考虑法治化，怎么样保护隐私，怎么样保障安全，怎么样依法合规。国际清算银行BIS也提出了数字货币的三个原则。第一，Do no harm，数字货币发行不要对现有基础设施和货币发行制度有损害。第二，Coexistence，数字货币和现有纸币、现金要共同存在。第三，Innovation/Efficiency，强调创新和提高效率。BIS的三原则与我们数字人民币的三原则是一致的。

　　另外，数字人民币注重在个人隐私保护和反洗钱反恐怖融资方面把握好平衡。在匿名性方面，数字货币是可控匿名的，即小额匿名，大额依法可追溯。人民银行把数字货币钱包的授权分成四档，第四档最低授权的钱包是匿名的，使用手机号就可以开钱包，对手机号和个人信息都是保密的，而且不再需要其他个人信息。如果需要更大金额的钱包，就需要一些实名信息。在实践中，人民银行要保护个人信息，同时要执行大额及可疑交易的报告，内部管理的信息分级授权，严格内控，同时还有大数据分析和智能风险的控制，要综合把这些都处理好，这一点理论上是可行的，并且在操作过程中的成本和效果都比较好。

　　运营架构设计是在全球数字货币相关讨论中涉及最多的问题，主要焦点就是单层还是双层？单层架构体系中，央行直接向公众发行数字货币。数字人民币所采用的模式是双层运营架构，以最大限度调动商业银行等市场机构的积极性。人民银行发行数字货币，但是人民银行不直接面向居民和企业客户，而是通过向商业银行等发行数字货币，比如工、农、中、建、交以及移动运营公司和支付平台比如支付宝、微信，由他们作为运营商直接服务客户。

　　双层运营有利于充分利用商业机构现有资源、人才、技术等优势，通过市场驱动，促进创新和竞争。在业务资源上，商业银行和科技公司的IT设施比较成熟，用户基础庞大。在人力资源上，商业银行和科技公司人才储备也比较充分。人民银行主要进行顶层设计，以及法律规范和监管标准，顶层架构、法律规范、监管要求都设计好之后，服务还是要交给市场，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双层运营有助于分散风险。人民银行不预设技术路径，保持开放，不同机构可以探索不同的技术路径，通过竞争实现系统优化。

　　与此同时，在管理模式方面，数字人民币坚持中心化的管理理念。为什么要坚持中心化的管理理念？因为央行数字货币是央行对社会公众的负债，必须保证和加强央行宏观审慎和货币政策的调控职能，要保持原有的货币政策的传导方式。在双层运营架构中，第一层是中心化管理，类似于人民银行必须知道发出了多少流通现金，也必须要知道发出了多少数字货币。客户之间的转账、交易活动是在第二层，大量的客户信息存储在第二层，即工、农、中、建、交或微信支付宝等，他们有义务负责隐私保护、反洗钱、反恐融资等，只是把必要的信息报给人民银行。从这个意义上实现了人民银行的中心化的管理模式，也实现了双层运营模式。

　　在关于数字货币的讨论中，一个被广泛讨论的担忧就是所谓的金融脱媒问题，即央行发行数字货币可能对商业银行的存款产生挤出效应。比如，老百姓担心出现银行危机时，可能会把自己的存款直接转成央行数字货币，因为央行数字货币是央行的直接负债，在理论上是最安全的。在单层运营架构模式中，央行直接向公众发行数字货币，出现金融脱媒风险的概率可能会比较大，还可能出现央行包打天下的“大一统”局面，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双层运营体系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现在的货币投放和流通体系，不改变商业银行在中央银行开户、老百姓和企业在商业银行开户的二元账户格局，不改变流通中货币的债权债务关系。此外，为了进一步降低金融脱媒的风险，在双层运营的框架下，人民银行还实施了一些具体措施来保障。一是设置交易限额；二是随用随充的机制；三是对数字人民币不计付利息。此外，我国有存款保险制度，对受保存款提供保障，提高了商业银行存款的安全性，也有助于降低金融脱媒的风险。

　　这里要提一下“狭义银行”（Narrow bank）的概念。我们知道货币创造有乘数效应，之所以有乘数是因为有准备金制度，比如中国平均法定存款准备金率是8%，银行收100元存款要在人民银行存8元，部分准备金安排使得基础货币可以通过银行体系创造出更多的信用货币，即所谓的货币乘数效应。狭义银行指100%的准备金要求，即商业银行存款的100%都要存到中央银行，因此在Narrow bank下，货币乘数是1，没有货币创造。

　　事实上，中国对第三方支付机构的客户备付金进行集中存管，就是Narrow bank的一个非常成功的案例。2017年开始，人民银行对支付宝微信等支付机构的客户备付金进行规范，分次提高其集中存管在中央银行的比例，到2019年时已实现100%存在中央银行。这一举措有效保证了支付机构客户即老百姓和企业的资金安全，第三方支付机构可能经营失败破产，集中存管使得老百姓钱包里的余额可以有效得到保障。另一方面，在经济学意义上，这是一个比较成功的Narrow bank案例，支付机构备付金规模较整个货币银行体系而言很小，集中存管并没有对货币创造机制和货币乘数产生显著影响。这一成功案例也得到了国际组织和其他国家央行的充分肯定。

　　总结而言，数字人民币是人民银行发行的数字形式的法定货币，指定运营商参与运营，以广义的账户为基础支持银行账户松耦合功能，与人民币现金1：1兑换，共同构成法定货币体系，具有价值特征和法偿性，支持可控匿名。广义的账户体系既包括银行账户体系也包括代币化后的其他账户体系。只要一张身份证、一个手机，就可以识别个人、识别个人财产或代币，就是一个账户体系。数字人民币同时支持了银行账户的松耦合过程。松耦合是从IT借鉴过来的概念，现在数字人民币可以依赖银行账户，也可以不依赖。不依赖银行账户时，有些像硬钱包或预付卡，钱包和账户没关系，和银行账户是松耦合的。数字人民币具有价值性，有价值特征；它具有法偿性，必须要接受支付；同时支持可控匿名。

　　在试点方面，2014年人民银行开始研发数字货币，2019年第一批数字人民币城市试点启动，目前在17个省份进行试点，总体比较顺利。截至2023年3月，试点地区数字人民币钱包总余额86.7亿元，累计交易金额8918.6亿元，交易笔数7.5亿笔，通过数字人民币APP开立个人钱包1亿个。数字人民币钱包余额占10万多亿M0比重仅千分之一，但由于流通更快，它支持的交易规模还是比较大的。

　　在产品方面，数字钱包根据客户身份识别的强度进行分层管理，载体分为软钱包和硬钱包，软钱包有手机APP和软件开发工具包等，硬钱包有IC卡、可穿戴设备、物联网设备等。钱包权限的归属可以分成母钱包、子钱包，母钱包下可以有若干个子钱包等。并且，数字人民币可以进行无电支付。另外，数字人民币智能合约的功能强大。不管是服务消费者C端，还是服务企业B端，还是服务政府G端，数字货币连接上都有很强大功能，同时这三个端之间也是有联系的，比如工资代发既联系C端又联系B端，比如政府补贴既联系C端又联系G端等。在场景建设上，它能够更好地结合对政府的服务、对老百姓的服务和对企业的服务。此外，数字人民币可以支持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人民银行有很多成功案例。

　　在跨境方面，人民银行设计的跨境支付遵循无损、合规、互通原则。无损指不应损害其他央行的货币主权和货币政策独立性。合规指依法守法。互通指基础设施能够充分地互联互通。人民银行也试点了跨境业务，和国际清算银行一起启动了多边货币桥项目，合作方包括香港金管局、泰国央行和阿联酋央行。在多边的货币桥项目中，可以使用央行货币进行跨境支付，实现了模块化、可拓展性、均衡性和互通性，可提供便捷更高效的服务。这一安排使得多边的央行之间实现了数字货币的互联互通，在央行的层次上实现了资金上桥，在桥上进行交易，从一个国家的数字货币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家的数字货币，然后再下桥，然后把数字货币转换成客户需要的货币。同时，人民银行也在积极推动数字货币的双边合作，比如和香港金管局开展合作等等。已有的实践表明数字货币可在提高跨境支付效率、降低跨境支付成本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白重恩教授主持了特邀讲座。他介绍到，易老师是有着很深学术素养和造诣的学者，是重要政策的制定者、执行者和创新者。他领导建立的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在中国经济学的研究和教育中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进入中国人民银行工作后以专业精神，带领中国人民银行为中国经济的稳定发展提供了非常有力的支撑，在数字货币领域进行了全球领先的探索。